雲荒倚在門框上好整以暇地候著我。

自出春明門，我便讓藍棠轉了馬車的方向，回家取兩件東西。一件是施行幻術所用的鴉尾羽，另一件則是用來斂去仙者身上氣息的磯子花。仙者承習神者之術，久之周身縈繞清明之氣，有別於凡人。若不掩去身上的氣息，那麽仙者同妖邪相距百丈，便可互相感知。

磯子花生長於聚靈山巔的極原雪澤，蘊集寒冽至清之氣，汲取天象吐射之仙靈。順天應命，早已脫離器物界，化作出塵之體。仙者只服磯子一葉花瓣，便可收斂周身氣息，與常人無異。當然，若是妖邪中有谙於此道者，那麽於仙者而言，此等任務之棘手程度，可想而知。

雲荒見我自抽屜間掏出一株曬幹了的完整的磯子，不由端正了身子，好奇道：“你采集磯子做什麽？”

我怔了怔，才反應過來磯子可斂氣息這一道，惟有師父及我二人才知。我便一邊整理著物什，一邊簡短地解釋道：“服用磯子一瓣，可斂去身上氣息數個時辰。”

雲荒似是頗為意外。“你是說，一個人身上的任何氣息，都能被磯子花掩蓋住？”

我擡起眼望著他，他那雙幽邃清亮如同潭水的雙眸，竟一時顯得混沌沈寂。

“是。”我平靜地回道，“磯子花生長於極原雪澤之中，便是那眾神造來庇佑凡人的聚靈山山巔。磯子花的宿命，是予人類以奇異之美，耗竭自身以圖人類福祉。磯子能將異於凡人的氣息遮掩無露，仙者可以使用，妖邪亦可以使用。”

雲荒凝望著我。明澈的陽光落於他身上，泛起柔和的光暈。他忽而一笑，驟然如雲翳褪去，播撒下滿地空明積水一般的月華。“這樣好的東西，你竟獨自藏掖著。”

我亦略微笑了笑。“若是什麽都告知你，這‘術法超絕，無與匹敵’的聲名，我還怎麽保持下去？”

初識不久之時，雲荒贈予我一枚穹宇袋，作為回禮。所謂的穹宇袋，乍一眼看去與普通荷包並無二致。打開其口，探眼而望，才發現穹宇之腹，並非方寸。裏面裝著的，乃是個無窮無盡，浩無邊際的虛空。大大小小的東西，只要將其置於袋口，念動咒語，這穹宇袋就能將其完完整整地收納進去。於我來說，極是實用。我便用那只穹宇袋裝了鴉尾羽同磯子。

雲荒柄著扇子，同我往外走。“極原雪澤封天凍地，透骨陰寒。你倒是耐得下性子，去采這難尋的磯子花。”

我淡然而笑，低聲敘述道：“磯子一事，是我的師父無傾教予我的。師父待我恩重，且又救了我的性命，我視他如同親父。師父死在狐妖手上，那時，正是他帶著我去極原雪澤采摘磯子花。我只知玉清山有狐，卻不料有雪中靈狐罹受邪念，墮而化作狐妖，將我師父害死在了雪地冰天之中。我將師父埋在雪域裏，每逢思念難耐，便跑去極原雪澤上看望他。仿佛這樣一來，他同我之間，就始終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冰雪。就好像，他是同我處在同一個世界當中。”

雲荒靜默了許久。“雲深，人生如寄，脩短隨化，終期於盡。你不必太過傷心。”

我默然看著他許久，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。

雲荒略微局促地捏了捏扇柄。“我不擅安慰之言。”

我掩著口鼻，笑而搖頭道：“我已然知曉。”

他皺起了一雙遠山一般的眉。我連忙止住笑聲，擡起眼怯怯地望著他。他抿了抿唇，方露出個清淺的笑容，欲說些什麽，我便克制不住地再次笑了出來。雲荒怔了一怔，大概是考慮著暫時將我晾置一旁不管是最好的選擇，便捏著扇子，獨自健步向外走去。

我知他並未生氣，只是將雲荒拖入窘境，終究是我的不是，便一路小跑著，喚著他的名字追上前去。

雲荒戛然止住腳步。我猝不及防，硬生生地撞在了他的背脊上。雲荒的身子微微一個趔趄，連忙側著身子伸過手，將我牢牢地攙扶住。踉蹌之間，我仿佛看到風行歌寬袍廣袖，長身玉立。

待我站住身子，卻看清來人除他之外，另有個眼神深沈，身著水色長衫的陌生人。

“二位是？”雲荒含笑詢問道。

“在下風行歌，是滕原覆滕世伯的世交外侄，與雲深仙者已有一面之緣。身旁的這位，是二位的同僚。禦水仙者凝痕公子。”

風行歌禮數周全，與雲荒互相致意。凝痕只略微頷了頷首。

我問道：“行歌公子突然造訪，可是為令世叔傳達何要言？”

風行歌笑容明艷，搖了搖頭，“行歌只是仰慕二位仙者之名，恰好得知二位欲往曲水池一行。行歌家中於池畔置有畫舫，可供二位一用。凝痕為行歌好友，又可二位一臂之力。”

我同凝痕素無交情，今日之見，倒是比先前的倉促一瞥要來得詳實些。與雲荒比鄰三年，我也未見他有親友到訪，他與凝痕便也是無交情之人。凝痕性子疏冷，我是有所耳聞的。眼下看來，“疏冷”一詞，還是個客氣的說法。

凝痕的禦水術，我一早就想見識。精心構建的畫舫，游弋於翡翠一般的曲水池上，亦是方不小的誘源。暢玥置哂於溫帛之憊懶，其實我的懶惰程度，也與溫帛相去無幾。

我便向雲荒問道：“你覺得如何？”

雲荒彎起嘴角，風輕雲淡。“若是你已相識，則是無妨。況且今日未必就能遇到九尾妖物。只做踏春之行，亦是美妙。”

“好。”我望向風行歌，含笑致意，“便有勞行歌公子了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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